赛森历公元一千三百三十六年，四月十三日。
神谕骑士大会前一天。
兰瑟帝国东郊针叶林外，一栋残破的小楼。
这栋老旧建筑已经无法再承受下一批客人了，晚风一过，屋子里所有的门都会不由自主地开开关关，就像在寒风中打摆的耄耋老人一样。
天空泛暗，大概从当天从教堂回来之后，便一直没见过太阳。这在四月份的中旬是件稀罕事，又不是酷夏时节，天空怎能兜得住那些雨水？
心情，由此无法变得轻松。其根源果然还是在昨天的追悼仪式上吧。
班德里克·卡拉扬·席翁，南方提斯提王国的一名不久前故去圣骑士，那天据说睁开了眼睛，复活了。不是无稽之谈，而是真真切切地，在大庭广众面前弓起了身子，睁开了眼。
没有来得及说一句话之前，就被教宗保利一世阻止，也就是按照悼词上的“使其重归了天上的父”，将它杀掉了。理由明确，圣骑士卡拉扬，遭到了恶魔附体。
伊梅斯特大人在归途中与我们说，“那火焰与他生前的魔法很像。”
莱顿大人也表态说同感。
事情变得混乱，以至于我这种局外人无法再继续深究。对于我来说这是很糟糕的感觉，从来都是。无论是四年前与南方强国沃斯菲塔的战争，还是当下关于圣骑士之位的争夺。
无法再次看到心上人深陷其中，而自己置身事外，这应当不只是我这一个女人的心思，我想。可又有什么办法呢？
饶是我这个公爵之女也好，亦或是一个平庸士兵的恋人，女人们参与男人们的世界，唯一能做的不外乎把自己打扮得最美。
我穿着最漂亮的公主裙，手捧着鲜花，微笑着恭送他出征，最后也穿着同样的裙子站在城楼上迎接他归来。
可他们却依旧愁眉不展，甚至不看你一眼。
战后老爹被冠上了外号，整个人都憔悴了许多，但他终日都在和谋臣们议论，忽略了我，甚至连亡故的母亲也不顾了。父亲大人他……承受了太多东西，而我却没有任何帮他的办法。
直到后来我主动提到了联姻之事，并顺从了他与兰瑟帝国的联姻之后，情况又翻转过来。正是这件事，让我铁了当上圣骑士的心。
这期间，从小任性习惯了的我吃了多少苦头，说不上来。大概从现在开始翻看，那成灾了的日记本也不是一夜能看完的吧。
父亲因为被怀疑通敌因而无法帮助我，所以，一切只能从头开始。
从学徒做起，一个贵族少女要学会怎样花一个小时的时间完成三十个马鞍的清洗，每个马鞍在晒得半干之前，要抱着“让手割裂也不能让马鞍被晒裂”的心态，给马鞍涂上油；有了侍从阶位之后情况会好许多，但除了脏活没那么多以外，还是什么事都要做。
业余时间，要补习魔法课和剑术课。
那便是一周以来最快乐的日子了。
当被授予骑士腰带和佩剑之时，我已经是一个十六岁的大姑娘了。这个年纪，是当年圣骑士凯琳成名的岁数。
我犹豫过是以伊梅斯特大人作为偶像前进，还是以凯琳圣骑士更好些。考虑到对偶像的崇拜之情难免与爱慕之情混淆，还是选择了身为同性的凯琳公爵。
运气使然，后来我被派到凯琳公爵手下，成为了一名普通的圣歌骑士团巡查者。
试想一位十六岁成为圣骑士的天才，原以为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佳公子一般的人物，只消在马背上吟唱咒语，管教敌人灰飞烟灭。
可做梦也没想到的是，凯琳公爵是一个十足的“硬汉”。
身为女子的她，有着雄伟的身高以及胸部，脾气火爆，谈粗粗鲁，且最擅长的兵器居然是狼牙棒，还是加长加粗的那种。除非亲眼见过她使用那根狼牙棒，否则谁知道原来女人也可以这样冷酷。
不过是个美人，凭心而论。
虽然没有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追求过她……
总而言之，在那些日子里，承蒙凯琳大人的诸多照顾，最终当上了圣殿骑士。
再后来的事。
不知怎的，记不起来了。
或许是今天心情怪怪的缘故，满脑子只有一件事、只有一件事……
——明天就是神谕骑士大会了，明天就是神谕骑士大会了。明天就是……神谕骑士大会了！
好了，十八岁那年四月十三日的圣殿骑士安莉可，别再对着阴天愁云惨淡了。既然老天已经安排好让你走到了这一步，你就一定可以……嘛，权当是十八岁那年四月十四日晚的圣骑士安莉可，从隔页那边偷偷告诉你的哩，嘻嘻。
祝成功……不，是必成功。此致。
哦，对了。
（划掉此致）
既然已经翻过页来，还有一件你很在意的事，十八岁那年四月十四日晚的圣骑士安莉可也一并告诉你吧。
那就是。
伊梅斯特大人对一天后的你也就是我，诚意满满地笑了呢。
此致。
……
日记写完了半晌，安莉可依然手握这笔，目不转睛地盯着它。
日记对于她来说，是必须要认真对待的课业。而在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，比明天还要特殊。则必须拿出十一分的诚意来叙写。
“咚咚。”
有人敲门，惊动了她。
“请进。”
那人走了进来，出乎意料地不是莉莉丝，除她以外的另一个女生。
“其实本来不忍心敲门的。”
进来的是圣骑士莱顿，很有礼貌地施礼。
“您不必在意。”安莉可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毫不吃惊。可一个女人在回味自己的日记时被打搅这件事，说不在意那是骗人的。
“呵呵，嗯……我是怕这扇老爷门经不起这两下子就这么倒了。”莱顿大概也看出了这一点，尴尬地站在门口，开着自己都不认为好笑的玩笑。
“您快进来，请坐。”
还真是位羞涩的大男孩儿呢，抛开圣骑士的身份不谈。
“哦、哦，你还没休息吗？太好了。”
收回刚才的描述，应该是大叔才合适。
“呃不不不，我的意思是我有些事想和你说说，总算是赶上了。”感受到女孩子不理解的目光中，似乎包含了一丝微乎其微疏远，莱顿以极快的速度调整了措辞。
“想必凯琳公爵已经和你谈过了吧？关于过去神域大会的细则，尤其是取胜的小诀窍？”
“呼。”
安莉可舒了一口气，有些庆幸，同时也有些叹惋。庆幸的是莱顿大人接下来所说的正是她所急需的经验技巧，而叹息的，则是今晚给她传授技巧的是莱昂，却不是伊梅斯特。
即使如此，仍是颇为礼貌地还礼、看茶。
“确实，她跟我提到了。”
确实提到了，不过只有一句话。
——把对手打得就剩半口气不到，才赢；做不到的话，就认输。
以她的才智，自然知道这话中的含义。剩半口气的人，就是濒死之人都不如的活死人。换句话说，只有将对手置于死地之后，才能真正取胜。
“神谕骑士大会与单纯的骑士大会不同，除了本人要在比武中战胜对手以外，己方的圣骑士也需要战胜对方。这一点你是知道的吧？”
“嗯？”
对此不知情的安莉可吃了一惊。
也就是说光是自己赢了，也只是满足了两个条件中的一个吗？况且……伊梅斯特大人。
“哈哈，不用担心，我早就想好了凯琳那粗心的家伙就有疏漏这一点的可能。”
莱顿爽朗一笑，也教安莉可宽心不少。
“那么……”
安莉可鼻子一酸，眼角弯弯，眉头微颦，一时间想说又说不出话来。
所以在凯琳公爵脱不开身的情况下，带着伤病之躯，也要让哥廷根帝国的两个名额不至于落空吗？
身为一国之君，统御一国之民，同时还肩负着圣歌骑士团团长的职责。抛开了这些，哪怕是拖着离不开轮椅的腿，也要尽力让不成器的我成为圣骑士。
这份恩情之下，惶恐万分的我，拼命也要达成啊！
“那么现在问题出来了。”莱顿接过杯盘，下意识地细细看了一眼，似乎是受了安莉可的感染，也不由自主地吓了一跳。
“茶很糟糕吗？”
也不至于看一眼就品评出糟糕的结果吧。
“不，没事。”
才怪。莱顿左手托盘右手提杯的动作随着面部一同僵住之后，勉强地笑出来，又马上改成右手托盘左手提杯的姿势了。
显然是……咦？
天、天天天……天呐！
自己居然拿自己喝过的茶杯给莱顿大人看茶！
仔细看的话，果然杯把的右手边上还有自己的唇印。尴尬尴尬尴尬……
“真是个糟糕的兆头呢。”
扶额，泄气，外加脸颊泛红。
“一点儿也不糟，唔……很醇厚的清新味道呢。从颜色上看，还以为是伊梅斯特那家伙爱喝的培提尔茶呢。”
莱顿与安莉可对坐，在灯光下还是显得蛮高大的。魁梧英俊的姿容，居然有如此感染力，说话带着茶叶般的清新气息，令人心情愉悦。
“伊梅斯特大人爱喝培提尔茶吗？”
“嗯，不过女孩子的话，还是不要养成晚上饮用培提尔茶的习惯为好，毕竟糖分太多的茶会影响身材的嘛。”
微微地冲着安莉可笑着，后者差点又羞红了脸。
的确不得不承认，刚才的一瞬，马上就产生了喝培提尔茶的习惯。果然是因为太想报答伊梅斯特大人的栽培之恩了。不，坦诚地讲，那个成分更多一点。
“嗯，差点跑题了。”莱顿回过神来，“接下来要讨论的就是关于分组的事情了。”
“分、组？”
“对，教宗昨天发布了规则，一名圣骑士与一名圣殿骑士为一组，除去凯琳公爵的席位，总共九组，淘汰赛制。”
“原来如此。”安莉可点了点头，“那就只有两种方案了，没错吧？”
“正是。”
莱顿双手抱在胸前，“可越是这样，越是难以抉择。”
这话说得不无道理，毕竟空缺的圣骑士头衔只有一个，选择的结果无非是强的一组和弱的一组。可偏偏四个人中，圣骑士莱顿大人和伊梅斯特大人孰强孰弱不好分辨，而莉莉丝和她自己的实力就更无从比较了。
安莉可沉吟了一会儿，问道：“莉莉丝她……”
“哦，虽然是临时请来的打手，不过质量相当可靠，我和伊梅斯特都亲自鉴定过。至于圣殿骑士的阶位，刚好圣歌骑士团享有一个只要是骑士就可以参加的席位，之前也临时授衔了，没有问题。”
“打手？”
安莉可不禁莞尔。
能得到莱顿大人的赞赏，莉莉丝你也真是个不能小觑的家伙呢。
“那么这么说来，现在的情形反而是我的实力未知么？”
“未知也谈不上，应该说没深究的必要，毕竟你是凯琳那女人推荐过来的嘛，这本身就是一种十足的证明。”
但把该解释的都说出来之后，倒是跟没说没什么区别。
不，还应该再仔细一点。
“莉莉丝单从年纪上来看，应该是比我小的；从身材上来看，有比我瘦弱一些，相比较之下，我在凯琳公爵麾下训练的这两年，力量成长最快，所以说力量上我大概是占优势的。”
虽然切身体会过莉莉丝的刺击，但莱顿也承认偏向刺客般灵巧的莉莉丝，不见得在力量上拼得过穿着重铠训练过两年的安莉可。
“而在灵巧方面恐怕是我落了下风，至于魔法方面……我有十足的自信。”
“结论呢？”
“力量与灵巧方面抵消，系统学习过魔法的我应该能占到上风。”
莱顿静静地听完她的每一个字，始终挂着微笑。
可该怎么说呢？女人统统都是自信满满的生物？
风，又从窗户缝里钻了出来，惹得老木门摇摇晃晃，吱吱呀呀。蜡烛燃得就剩个末尾，那烛光也愈发不能照亮整个屋子。个子稍矮的安莉可还好，个高的莱昂却已经快要看不到额头了。
“魔法强项我不会质疑，不过你大概忽略了一点，大概。”莱顿很有礼貌地使用了两个大概，可还是让安莉可发了怔。
“诶？”
“那个女孩儿，拥有自打当上了佣兵起就不断在积累着的经验。”
对了。经验。
总在想自己吃了多少苦才练就的、可以冲击圣骑士的实力，却忽略了身为佣兵比自己吃苦只多不少的莉莉丝。真是值得懊恼的判断失误。
“要说我和伊梅斯特的话，在他受伤之前，自然是他强，圣骑士之首这个名号可不是吹的。”没等安莉可从懊恼中回复，莱顿就继续说道。
“不过在他现在移动力有限的情况下，按他的意思……”
“按他的意思？”
“恕我直言。”莱顿客气地清了清嗓子，“莉莉丝和伊梅斯特一组，而你和我一组。他们负责虚晃一枪，消耗对手，最终目的是让你成为圣骑士。”
正因为如此，今晚来到这里的才是莱顿大人。
该是应该高兴吗？这是伊梅斯特大人对我的器重。
气氛，很冷清，因为莱顿缄口不语，在等她的回应，很有耐心的，甚至连呼吸声也不吝惜地让安莉可听到了。均匀而又有些压抑，似乎也连带着些不安似的。
虽然没能和伊梅斯特大人分在一组是个不大不小的遗憾，但无论是安莉可她自己还是伊梅斯特，总是在企盼着好的结果，所以更应该理解。
可不知怎么，心里总有疙瘩，而一想起伊梅斯特大人坐在轮椅上的那个温婉笑容，就会触碰到。
莱顿大人的呼吸就在刚才，一刹那间紊乱了，安莉可不敢抬头看，但想必是莱顿在催她了。
“这样分的话确实很合理，我没有什么反驳的理由。”
安莉可最后还是大大方方地认可了。
“嘭”的一声，什么东西摔倒了，是被风吹得吗？不对，连那扇破旧的门也一并倒了，真是动静不小哩。
“才不合理！”
一个熟悉的可爱女声闯进了安莉可和莱顿的耳膜。
“呼。”莱顿的气息又变得自然了，呼了一口气，仿佛事先就知道似的。
“莉……莉莉丝？”
安莉可震惊地看着突然出现的莉莉丝，四仰八叉的被摔个七荤八素，但仍然顽强地叫出来。她难道一直在听两人的对话吗？
“安莉可！你难道想看着伊梅斯特大人在你面前被打倒的样子？”刚刚从门上爬起来，莉莉丝不容分说地对安莉可高声问道。
一语惊醒梦中人。那温柔的笑容和坐在轮椅上平和的样子，与脑海中凯旋归来时骑在马上的身影重叠，惊得安莉可叫了出来，“不！”
诚然，就算是要成为圣骑士，也无法亲眼目睹伊梅斯特大人惨败。
“况且莱顿大人说的也不尽然吧？关于伊梅斯特大人的实力这一点，我也是有体会的呦。”
这是很刁难的责问，只有像莉莉丝这样不受礼法限制的家伙，才能信手拈来。放在中规中矩的安莉可这里那是绝无仅有的，“那可是圣骑士大人啊！”，一定会这样想。
“那家伙的实力？哈哈哈哈。”
没有那种被戳穿了的干笑，反而是相当爽朗的笑声。
“你个小妮子，还真是什么都敢说。”莱顿两只手捏在了莉莉丝可爱的小脸蛋上。后者固然也是个半大不小的姑娘了，但脾性也多少调皮些。
“难道说伊梅斯特大人即使受伤之后……”安莉可低低地自问。
“嗯，那家伙狂妄自大的很，自己觉得厉害得没边了。”
“也就是说即使腿上有伤，伊梅斯特大人也自信比您要强吗？”安莉可重复了一边问题，这次大胆地完整问了出来。
“诶诶！我可没有主动承认呢，全是那家伙的主观臆想。”
照他的性子，如果不是抱着这样的自大，也不会毅然决然地来凑热闹吧？一开始就被那家伙从心理上击败了呢，可恶。
“那个……我可以再选一次吗？”
出于对长官兼前辈的敬意，安莉可这话说得细如蚊呐，甚至不确定对方听到了没有。
“嗯，莉莉丝没问题的话，我可以接受。”
出人意表的干脆，莱顿笑着点头了。
“至于伊梅斯特那家伙……留着让他自己吃惊去吧。哈哈。”
于此，三人之间的秘密协议，达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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